安勿

38.【辽嘉】南山之玉(二)

  张辽想不到自己居然又睡着了。

  梦中,张辽又回到了跟郭嘉一起往村子里走的那天。站在坡上的郭嘉冲他招手,兴奋地喊着快到了。

  张辽是觉得有点奇怪。但梦里的人很难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。

  尤其张辽又是这样好睡。

        看着坡上兴奋挥手的郭嘉,张辽觉得他比记忆里看起来虚化很多,仿佛飘在空中似的。他知道很快郭嘉就要被凭空跳出来的那个黑影撞到山坡下去。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,因为郭嘉告诉过他是那头小鹿把他撞飞出去,不然下一晌他就要变成饿狼嘴里的猎物。

  从曹营到雍家村也就两天,张辽已经是第二次梦到这个场景了。但是郭嘉从山上掉了下去,还是让张辽惊骇莫名,控制不住地大叫一声从噩梦里惊醒,大喊着“奉孝”,猛地坐了起来。

  山洞里,篝火噼里啪啦地炸响,洞外还是黑漆漆的天。小昂已经醒了,偎在郭嘉身边。这孩子平日存了不少树枝木条在洞中,他在郭嘉身边坐着,给篝火加了柴火,又捧了一只应该也是他藏在这洞里的破碗,接了干净的山泉水送给郭嘉喝。见郭嘉喝水都有些吃力,他便爬起来给郭嘉捶背,又拿自己烤干的衣服披在郭嘉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已是凌晨。洞外天寒地冻,山洞上淌下来的雨水已经结了冰,垂在洞口上沿,可山洞里却温暖如春。

  张辽大喊一声坐起来,把小昂和郭嘉都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   小昂跳起来跑了过来,连声问道:“将军?!将军怎么啦?没事吧?做梦了吗?”

  郭嘉扶着洞壁站起来,向张辽走过来。身上的伤痛让他的脚步有点艰难,走了没几步,脚下便有点跟不上,步子虚浮踉跄,看着要摔倒。小昂回头一看,着急地折回去扶住郭嘉,张辽也从地上弹了起来,冲过去一把搂住。

  郭嘉跌在他怀里,张辽听到他忍痛低吟一声,捂住自己腰上的伤,郭嘉抓住张辽的胳膊稳住身子。

  “怎么总是做梦呢。文远。”郭嘉抬脸看着张辽,见张辽两眼都是血丝,面色憔悴,手握住张辽的肩背,觉得本来强壮的身体也有点消瘦下去,眼里就现了心疼。

  “文远?怎么每次睡觉都做噩梦?你以前不会这样的。和你一起睡,你总是一觉到明。这几日是怎么了?“郭嘉扶住张辽的肩,仔细端详他的脸色,“我看你是太累了,这样不好。伤身伤神。待我们回到村里,要请雍伯调一点正气安神的药给你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说着,郭嘉把手放在张辽头上,好像之前张辽试他发不发烧一样,摸摸张辽的额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不发烧。奉孝,你别担心我。我,我这两天,总是做一个梦,梦到咱们一起进山的那天,你从坡上被那头鹿撞下去那会儿。我老梦见。”张辽终于从梦里挣脱出来,吐出一口气,把郭嘉的手拉住。

      “你想得太多了。辛苦了,文远。”郭嘉把自己撕坏的衣服又拽了几下勉强挡住血染的内衣,手上就沾了衣服上残留的血迹。郭嘉在自己衣服上擦擦手,搂住张辽的脖颈,仰起脸来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都是梦。都过去了。文远,不要再想那么多,都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郭嘉吃力地说,带着血痕的嘴角眉梢便现了一丝微笑,温柔地轻轻捏了一下张辽的肩背。

       “是的,都过去了。但是奉孝,你记得你曾对我说过吗?有些人永远都在——哪怕身与名俱灭,有些人是永远都不会被忘却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辽看着郭嘉白瓷一样的面庞,一时分不清哪是梦境,哪是真的。就好像他睡着的时候,他心里明白都是梦,但是他梦到的时候,却怎么努力也却醒不过来,每次也都是一样地害怕。就是醒了,他觉得脑袋仍然好像灌满了浆糊,只隐约记得自己和郭嘉明明应该在山洞里,小昂枕着郭嘉的腿靠在他怀里熟睡,一身血迹斑斑的郭嘉坐在篝火边取暖。一边烘烤湿透的衣服,一边跟他讲话。大部分时间,都是郭嘉在说,目光明澈,神情平静,虽然经常喘不过气,但他支撑着一直在说,说自己的过往,说自己的故人。

       认识郭嘉十年,张辽很少听到郭嘉提到自己的家人亲友,和在曹营袁部的故人。每每提起,郭嘉总是淡淡一笑,轻描淡写地用那无所谓的口吻搪塞道:

       “都死光了。”        

     但是这次,郭嘉好像特别想说他的过往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者确切地说,是在说曹昂。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曹昂这个名字,在曹营是禁忌,从未有人敢提起。他仿佛是封印在宛城城墙上的一道刀痕,从没人敢去触碰。张辽只知道他是曹操长子,20岁战死在宛城。曹操也从来不提他,更不特别去祭他。毕竟曹操并不缺子嗣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那年官渡得胜,又攻破了冀州城,张辽才第一次真切听到了这个名字。

        冀州城破,曹丕纳了甄宓,有人便开始暗搓搓地议论,说若曹昂在,哪里轮得到曹丕。

        几个小兵叽叽咕咕议论着在冀州城大街上乱逛的时候,攻城时被流矢射伤的郭嘉正背对着大街,坐在临时停放伤兵的废弃民房门口。曹操知道他受伤,要他去自己住所治伤,郭嘉坚持留在军中,曹操便由得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军医把他带血的外衣脱掉,帮他清理腰间的箭伤,上药包扎。好在流矢伤得不深,只是他太瘦,就显得那伤口有点吓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刚上了点金疮药,郭嘉听到身后有人在低声在聊闲话。只听一个兵头酸溜溜地说道:“咱们子桓公子真是好福气,抱得甄氏这样的大美人。”

      “可不是,子桓公子可比子脩公子更像他们父亲,喜欢他人之妻。也得亏咱们丞相父子传承,不然大公子也不会死在宛城,现在又怎么能轮得到子桓公子,你们说是不是?!”另一个兵头应道,说着几个人就捂嘴窃笑起来,又色眯眯地议论甄氏和邹氏孰美,曹昂和曹丕谁更聪明。

        军医刚把绷带绑在郭嘉腰上,郭嘉一把推开军医,把带血的外衣一拉猛地站了起来,身边的药罐绷带掉了一地,抓起佩剑,郭嘉一边把外衣在身上胡乱缠了两下,一边几步冲出门去,腰带也掉在地上,跳到大街上厉声吼道:“你们几个给我站住!”

         张辽带兵扫清城边袁绍军余部回城时,夕阳正徐徐西下。金红色的晚霞照亮了半边天空。正值初夏,午后的日头带来的暑热已经散了,城墙上的“曹”字大旗飘扬着,傍晚的清凉微风阵阵袭来。可是远远的,张辽看到大街上却热闹非凡,街中心乌泱泱聚了一堆人。

  再走近一看,张辽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——衣衫不整的郭嘉站在街口的高台上,手里举着佩剑正在对自己前方指指点点。他周围围满兵将,求情之声此起彼伏。郭嘉却充耳不闻,举剑厉声呵斥着跪在跟前的两个兵。嘈杂人声中,张辽看不清他的表情,但却能清晰地听到他在怒吼,几乎声嘶力竭。

       张辽从未见过郭嘉这样失态过。进城之前,他看到郭嘉费力地牵着自己那匹黄色的马前行,路过城门,他从自己身上拔了一根箭头下来扔在护城河里,又一拐一拐地进城去了,张辽便知道他中了流矢。现今这人不去养伤,却在这里不知在发什么飚,张辽心里不由急起来,把兵丢给副将,三步并作两步往人群里跑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还没跑到跟前,只听唰地一声,张辽见郭嘉已经甩开上前拦住自己的徐晃,把佩剑拔了出来,剑鞘往地上一扔就冲跪在地上的兵而去,眼看跪在跟前的两个兵头的人头便要落地。

        张辽才看到郭嘉手里是青釭剑,怪不得无人敢拦阻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官渡刚胜,郭嘉便在大街上杀自家兵将,周围顿时一片哗然。张辽觉得郭嘉真是疯了,他素知他名声不大好,一直被人盯着参他行为不检,但也就是喝酒不上朝,见人不行礼这种事,他从来没见郭嘉这样失控过,脚底下不由又便加快了脚步拼命跑过去,边跑便喊着住手,想不到跑得太急,控制不住平衡摔倒了,一个嘴啃泥趴在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抬起头,青釭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映着夕阳和晚霞,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芒,张辽顿时觉得被闪得眼前一花。郭嘉的脸在剑光的映照下更加苍白,漂亮的眼睛里杀气凛冽,仿若死神。

  但是剑并没有落下来。有人从身后伸了手过来拦住了他手里的剑。郭嘉回头看清楚了身后拦住自己的人,立时便停了下来不作挣扎。

        曹操站在身后,捏住他拿剑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 郭嘉回身,张辽见他胸口急促起伏着,对曹操说着什么,曹操只是点头,见郭嘉眼睛血红,狂怒使得他直哆嗦,便伸手握住郭嘉的肩头,凑到他耳边讲话,边讲话边抚他的肩背。说了一会儿,郭嘉垂了头,捏紧了拳头,身子抖得更厉害了,抖得张辽心里发慌。

        但郭嘉很快便松了手,把剑倒手拿剑柄递给了曹操,接着就退到了曹操身后。

       曹操把剑收回剑鞘里,看看地上吓瘫了的兵,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“宛城张绣投降又叛,致吾失长子爱侄,何人能有我心痛?但我更痛典韦将军,为我而死,至今尸骨都未找到。”说着,曹操突然就跪了下来,诸人还没回过神来,曹操就直接伏在地上痛哭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吾失长子爱侄俱无深痛,而独泣典韦将军!将军,河北已平,汝三次救操性命,操永生铭记,且在那边照料昂儿,安民!汝儿典满,我已经收养入相府,将军可瞑目,瞑目啊!”

      曹操的哭声悲戚真切,周围的将领军士无不动容,纷纷跪下同泣。张辽见郭嘉走上来,扶住曹操的肩背低声安慰。曹操边哭边摇头,听了郭嘉的话,便又点头。郭嘉取了袖子里的手帕给曹操擦泪,把曹操扶起来。曹操便指着地上的小兵,使了一个“下去”的手势。那两个兵头赶紧捣蒜似的磕头谢恩,又爬了两步想冲曹操磕头,却被郭嘉站在前面挡住。

       “统统给我滚开!背后嚼舌根的腌臜货,还敢来招惹丞相?!滚!!!”郭嘉突然又暴怒起来,怒目而视,指着小兵大声斥骂,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。张辽还没反应过来,郭嘉已经又失控地暴跳起来,冲着前面的小兵狠狠踢了一脚,把小兵踢得仰面朝天。

  张辽站在台下,郭嘉双手正垂在他脸前,他看到那双手在控制不住地发抖。

  “你们,都去军法处,去领五十军棍!叫你们嚼舌根,我打到你们改!”郭嘉吼着,几乎歇斯底里,又冲小兵狠狠踹了一脚。小兵想不到自己逃了死罪,逃不掉军棍,五十打下去大概也要没命了,只得趴在地上痛哭流涕,哀告饶命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好了好了,奉孝,且让他去吧。”曹操抱住头苦恼地说道,“我觉得头很痛。都去吧。再怎么打,子脩也不会回来了。都去吧,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小兵屁滚尿流地爬下去了。曹操捂着头又挥了挥手,乌泱泱的众人也渐渐散去。

       听到“子脩”两个字,张辽明显看到郭嘉的身子又哆嗦了一下。站在人群之后,张辽见郭嘉稳住身子,扶着曹操把他交给亲兵,又转身去取地上的青釭剑。

  夕阳之下,晚风猎猎吹来,郭嘉身上的青色布衫随着风飘起来。他没有扎腰带,袍袖便更显得宽大,又空又肥,随着风飘起来,张辽便看到他内里的白衣上,背上腿上都沾着血迹。

        举了青釭剑,郭嘉回过头来,看着散去的人群,突然又失控地暴躁大喊一声,唰地一声抽出剑来砍掉了街口的木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,各部,统统都给我听好了!各部如再有敢背后非议丞相者,敢再有在背后非议长公子、子桓公子者,都先到郭嘉这里来试试青釭剑!”

        众人又都被郭嘉吓了一跳,见他涨红了脸,平日里戴得整整齐齐的发冠歪了,头发有些散落下来,衣衫凌乱,满头大汗,看上去疯疯癫癫的。虽说他是曹操的祭酒,但在大街上动用私刑已经不能仅仅用行为不检轻轻带过了,可是曹操却不说什么,青釭剑也照样还给他由得他去,诸将便也都不再多说,低声议论着各自散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高台上只留下郭嘉一个人。张辽等人都散了,向台子走去。刚刚走近,郭嘉背对着他,径直抱着青釭剑便向前走去。张辽以为他要去军医那儿处理箭伤,却见他路过军医所在的房子门口,只躬身捡起自己的腰带就走,并不进去。军医跑出来喊他,他回身行了个礼,仍是一路向前,往出城的方向前行。

        张辽不知他要干嘛,便在他身后跟着,却见郭嘉一路向着出城的路走,一直走出了两道城门。出了城,他仍然继续向前走着,沿着硝烟刚散的战场,一路走到了城外田野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初夏的北方,已经现了暑热的威力。城外的田野里麦浪翻滚,大块浮云漂浮在碧蓝的天空中,接着那远处成荫的绿树,夕阳还没有落,映照着绚丽的晚霞,肆意燃烧在半空中。傍晚的清风夹杂着麦田的清香吹来,吹散了白日里的热气,带了一阵清凉。

        郭嘉站在麦田边看着绿树蓝天。张辽想上前去问他话,看他独自一人站着,手里抱着青釭剑,背影孤独落寞,一时倒不知该不该上去打扰他。正在犹豫,郭嘉却突然弯下了腰跪了下去,蜷缩在田边,好像一颗小小的青豆一样在田边缩成一团,在一片金黄的麦浪里隐现着。张辽知道他身上带着箭伤,不及多想,拔腿便跑到他身边。

        跑到郭嘉身边,张辽见他搂着剑伏在地上,用袍袖挡住了脸,趴着喘粗气。他身上已经系好了腰带,衣履规整,但衣服后腰却渗出血来,流矢也戳破了他的衣服,破的地方鲜红一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奉孝,奉孝?!”张辽着急,扶住他的肩喊道,“奉孝,你跑出城来干什么?快先回去处理一下伤口,你看都痛成什么样子了?!你可知伤处淌血,你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话没有说完,张辽便停住了。

  他发现郭嘉伏在地上发抖,却并不是在忍痛气喘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在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......“

  张辽从未见过郭嘉流泪,不由有点慌。他搂着郭嘉的肩头,觉得他哭得撕心裂肺,哽咽得几乎窒息。手心里,那单薄的肩头抽搐抖动,整个人失控痛哭,手指抓进了泥土狠狠抠着,宽大的衣领也跟着身子抖动,肩背上那些累累的伤痕让张辽觉得尤为刺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文远。”郭嘉用额头顶着地,摇着头咬牙切齿地说,“这乱世,父亲失去儿子,或便是家常便饭的事,可是为何,看客都以此作为笑话,都会觉得他不难过?!——为什么?难道就因为他是曹操?所以曹子脩死了,他也作无所谓?——为什么?难道就因为他还有子桓,子建?——为什么?难道就因为他常念典韦,便认定他不在乎?儿子没了,难道最难过的不该是父母么?子脩,那孩子,走的时候只有二十岁......他,他怎么不心疼,怎么会不心疼?!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张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,只得轻轻拍着他的背,想了半天,便只能小心地劝道:“奉孝,都过去了,人死不能复生,丞相通透,自然明白这个道理。你,你不要再想那么多,都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郭嘉哭得胸口隐隐疼痛起来,他咬住自己的衣袖,压抑的哭声从胸腔里挤出来,不一会儿便呛咳起来,张辽着急,帮他摸着背,结结巴巴地低声劝慰。

    “对,都过去了。”良久,郭嘉的哭声渐渐平息下去,他仍然趴在地上,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
  “都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抬起头来,郭嘉的额头上全是泥土,两眼哭得通红,眼泪把脸颊上的土冲出一道道泪痕。努力敛了心神,郭嘉知自己失态失控,吓到了张辽。见他眼神担心忧惧,郭嘉低了头,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。

  “方才你跑什么?摔着了吧?伤着没有?”

  郭嘉柔声问道,勉力扶着张辽想站起来,这才觉得箭伤疼痛,难以站立。伸手摸一下腰间,鲜血已经浸湿了腰带上下的衣服。

  在自己衣服上擦擦手上的血,郭嘉就搂住张辽的脖颈,仰起脸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郭奉孝,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!我不要紧的,皮厚,摔一下算不得什么。你看看你这一身血!快跟我回去上药包扎,天气热起来了,不可大意。”张辽看到他满手的血就急了,抓着他要回城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郭嘉知道张辽担心,嘴角眉梢便现了一丝带了痛楚的微笑,温柔地轻轻捏了一下张辽的肩背。

        怀里的郭嘉,又好像一块易碎的白玉,夕阳从他身后照过来,把他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。他靠着张辽,目光就转向了田野的尽头。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,晶莹剔透,仿若朝露,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。

  “奉孝,都过去了,别想那么多。”张辽又把郭嘉搂紧一点,擦擦他脸上的泪水。 

       “对,都已经过去了。文远。”郭嘉抬脸看着张辽,眼神恢复了平静,虽然双眼还是红红的,像小兔似的。

  “但是文远,你可知,有些人永远都在。哪怕身与名俱灭,有些人是永远都不会被忘却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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